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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傾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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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 傾城

此後數日之內,匈奴騎軍在雲中城外集結,殺戮聲震天,發動了幾次攻城。

寬廣的街道上一片黯淡,城中成年的男子都到城上守著去了,抵擋下了匈奴人的一次又一次的攻擊。昔日長安中金碧輝煌的日子仿佛已經成了夢境,每一日醒來,都聞得到空氣中硝煙的味道,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裏,張嫣忽然想,長安城的那些人,如今在做什麽呢?

劉盈在書信上深深的掐出了一道印痕。“沈莫,你帶著剩下的郎衛,也都上城樓幫著孟大人守城去吧?”

“主子。”沈莫撲通一聲跪伏在地,“微臣的職責是守衛你的安全,若是你出了事,微臣萬死莫辭。郎衛已經有一半去守城了,你身邊,總要留一些人守衛的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劉盈淡淡道,“你說的我都明白,可是沈莫,只有雲中城保住了,我才不會出事,你可明白?”

“主子。”沈莫心中大慨,悲慟道。

“去吧。”劉盈淡淡道,“我身邊,只留著趙覃和孟觀兩人,就足夠了。”

趙覃和孟觀的身手足能夠衛護他的安全,而他們游俠的武藝,反而在戰場中並不是最重要的,這樣的決定,是目前最明智的選擇。

沈莫忍住目眶中的淚滴,伏首再拜,“臣遵命。”頭叩在地上,發出重重的聲音。

他不再說話,起身離開了堂上,走下臺階的時候正見著張皇後從屏門出來,歷來,皇帝身邊近臣見皇後娘娘儀如見帝,他卻裝作沒有覷見皇後的蹤影,轉身踏著北地風霜離去。

……

張嫣走到東廂的簾下的時候,劉盈在問身邊的藍衣男子的聲音正傳出來,“這位圍困雲中的樓煩王且冬末,是一位怎樣的人物?”

“匈奴雖稱為一國,實際上由一群不同部落組成,部落臣服於匈奴單於,但是對內軍事政治自主。”廂房中,顧端解釋道,“樓煩與白羊二部草場位於河南地,與我大漢最為鄰近。且冬末有勇無謀,若只有他一個人,並不足為慮,真正值得咱們擔心的,是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。”

“左谷蠡王,渠鸻?”

她在門前站了一會,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空蕩蕩的衣袖。

房中,劉盈如有所感,擡頭望出來,見是她,眸光頃刻間柔下來,“阿嫣。”他起身,牽過她的手入內,“你怎麽過來了?”

顧端立在一旁,見了進門的女子,只覺得眼前一亮。

北地的女子都被風沙摧折的堅硬,少見如此沈靜鮮亮的女子。十五六最韶華的年紀,純緇深衣,眉眼如畫。

他用右手衣袖掩住了口,作勢咳了一咳,拱手拜道,“仲生見過夫人。”

“我有些擔心,所以過來看看。”她擡起頭看著劉盈,解釋道。然後轉過頭,客氣而又疏離的笑道,“不客氣。顧先生乃是夫君的客人,妾不敢當。”

“顧先生是長年住在雲中麽?”

顧端拱手,謹慎答道,“自孟使君漢九年任雲中郡守,第二年我便來投,算起來,也在雲中住了十年了。”

張嫣抿唇,頭微微低下去,問道,“雲中與匈奴接壤,孟先生待了這麽久,對匈奴以及雲中都應該很了解吧?可知,今年匈奴草原上可有旱災?”

孟端怔了怔,想了想後,答道,“應該並未。據邊境居民所言,草原今年雨水雖稍有不足,但遠沒有到旱災的地步。”

晨光照入支摘窗中,明亮而淡漠,張嫣不禁顰了顰眉。

“怎麽了?”劉盈察覺到她的異樣,問她。

“沒什麽。”張嫣推敲其中疑竇,“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。”

凡世間事情,總是有一定因果的。

先帝七年,冒頓率四十萬大軍犯漢的那一次,是因為大漢初立,剛剛從楚漢之爭中恢覆過來的朝廷和百姓,都已經起了深深的怠戰之意,而戍守代地的韓王信又恰在那個時機投降了匈奴,冒頓想要趁機打劫;之後漢匈兩次和親,雖邊境偶有齟齬,但已經有近十年不見大規模戰事。

那麽,這次他們入寇中原,所謂何來?是蓄意為之,還是偶然起意?

她一心想事情,不知道什麽時候,顧端已經退出去,房中只剩下她和劉盈兩個人。一擡頭,看見劉盈唇邊淺淺的笑意。

“笑什麽呢?”張嫣瞪他。

“沒什麽。”劉盈咳了一聲。看著晨光中妻子嬌美的容顏,若有所思。

阿嫣,還是一個孩子呢。

十六歲的孩子,在最好的年紀,還沒有聞夠這世上所有的花香,聽夠動聽的弦色,嘗夠美味的佳肴,看遍動人的聲色……她應該在最好的宮殿器具的環繞下,幸福美滿的過自己一生,而不是在這座強敵環伺的城池,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。

而他既然得到了她,就應該負起保護的責任來。

劉盈忽然想起長安。

匈奴入寇的烽火軍情,如今已經傳到未央長樂二宮了吧?

千裏之外的長安,母後現在在做什麽呢?

他與母親,是血脈相連的至親,卻又在長達十數年的歲月裏,彼此看不慣對方的行事手段。如今,他卻在這座被困的孤城中,卻又開始無比的慶幸起,母親身上所固有的堅韌與果決。正因為骨子裏的堅韌和果決,在唯一的兒子生死不明的時候,她才能堅持住,首先保衛她的丈夫與兒子的國家,收拾動亂的局面。

他的眸色,便顯出一種毅然。

“袁何。”他私下裏喚來心腹郎將,“你去準備吧。”

……

時間一天天過去,城中人人翹首以盼,援軍還是沒有出現在地平線之上。

“……沙南縣也陷落了,縣令唐漬以身殉國,寧死不降。”

“雁門、定襄二郡也有匈奴人來襲,聽說,這次匈奴入寇,以左谷蠡王渠鸻為統帥,兵分三路,樓煩、白羊二王領軍三萬人,為西路,從定襄、雲中入;鬲昆、薪犁二王領軍二萬人,為東路,從燕地入;左谷蠡王自領中路,攻打雁門。”

一時之間,城中上下人人面上皆變色,這場突如其來爆發的漢匈大戰,激烈程度遠遠超過眾人的想象。

“這次攻城的匈奴人,好像特別的多。”小院的桂花樹下,青葵洗著葵菜,懨懨的道。

“青葵。”張嫣彎腰,拍了拍她的臉,“你害怕麽?”

“害怕。”十四歲的女孩忽的嚶嚶哭泣,“可是,我的家在這兒,我又能怎麽樣呢?”

雲中像一個茍延饞喘的老人,在暮色中苦苦的堅持著。不知道下一刻,面臨的會是怎麽樣的命運。

太守孟舒緊蹙著眉頭,繞著雲中城頭走了一圈,士卒們護在自己的崗位上,雖然精疲力竭,還是緊緊握著手中的刀槍,“城中如今怎麽樣?”

武庫丞苦著臉,稟道,“其他還好……城中的箭矢,已經不多了。”

自立漢以來,為了謹防地方作亂,除長安及洛陽兩座武庫外,地方武庫中從來不能夠分發太多武器。

——卻沒有料到,還沒有來得及等到地方軍隊作亂,卻因為受制於箭矢,不得不將雲中城拱手讓給狼子野心的匈奴。

孟舒握緊了手中青鋼劍,心中一陣絕望。

大丈夫死則死耳,當初他投身趙王為賓客,從來不是怕死的。但是,如今大漢天子在他身後這座城池裏,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他豈不是便成為大漢的千古罪人?

……

右手衣袖腕上往上去三寸處,觸感溫潤而冰涼,是一塊玉制令牌。張嫣伸手觸摸,尚能感覺到其上泠泠肌理——這是她從未央宮中出來,隨身攜帶的為數不多的東西,本來以為,這一輩子,永遠都不會用到。可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,她卻不得不考慮,利用它走出另外一條新的路。

“咿呀”一聲,東廂門扇被從外推開。

“誰讓進來的?”劉盈煩躁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。

“舅舅。”

劉盈擡起頭來,見是她,楞了楞,“阿嫣,我不知道是你。”他平覆了自己的情緒,將聲音放柔,將她擁入懷中,“你怎麽過來了?”

眼睜睜的看著雲中城被匈奴圍攻,而自己身為大漢之君,居然無能為力,劉盈,他,很挫敗吧?

張嫣用憐惜的目光望著他,嫣然笑道,“我想你了,就過來了。”伸手去揉他有著微微皺痕的眉心,“持已,不要常皺眉,不然會老的。”

劉盈怔了怔。

阿嫣的目光中有著淡淡的縱容。劉盈的目光,便慢慢移到她雪白的頸項。不知道怎麽的,便想起,那一日她的臥房中,阿嫣美艷的嬌軀。她全身泛成一種奇異的粉紅色澤。帶著汗水的濕漉漉的鬢角。

放在她腰間的手,便有一點變了意味起來。

“呀。”張嫣驚呼一聲,“天色還亮著呢。”

“有什麽關系?”劉盈的聲音裏就有了一種央求的意味,“阿嫣,陪我。”

……

當一切平靜下來,張嫣一腳踢開了他,將榻上被褥扯過來,籠在身上,遮住了赤裸的春光。

劉盈低低的笑。

“舅舅,若是沒有更好的辦法,那麽,至少在最後的時光,我們要快快樂樂的過啊。”

“快樂?”劉盈惘然,攬著懷中少女纖細的腰肢,從室中支摘窗中看出去,可以看到蔚藍的天色。

蒼涼的號角嗚嗚的響起,盤旋在雲中城上空,像亙古的夕陽,散發著血一樣的紅光。硝煙漫漫。

也許,這是匈奴攻城的最後一次號角。而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,不知道城中多少母親,會失去自己的兒子,有多少婦孺,會失去自己的丈夫。

“阿嫣……”劉盈悠悠的聲音,“自從你跟了我之後,好像,我沒有給過你多少快樂的時光。”

“我現在,就很快樂啊。”她將螺首枕在劉盈的胸前,“真的。”

快樂的,想要挽留住時光,停在這一刻,永遠不要走下去。

“呵呵。”劉盈不以為意的微笑,“若有下輩子,阿嫣,我們還做夫婦吧。”

“胡說八道。”張嫣急急道,抿去眸中的淚滴,“我的舅舅,會長命百歲。”

會平平安安。

會君臨天下。

會執手到老。

會子女繞膝。

會……站在那個地方,等到我歸來。

劉盈親吻她的耳際,含糊道,“你別叫我舅舅——”

……

一碟風幹筍脯,一碟灼鯽魚,一碟蛋脯,一碟炒葵菜,一罐煨野鴨湯,兩碗粟米松仁羹。

青葵便一盤盤的將菜肴從托盤中放在了二個人面前的案上。

劉盈感慨萬千,這些都是他曾經喜愛的菜色,在過去四年的夫妻生活中,阿嫣一道一道的為他備過。如今案上的這些,雖然原料不及椒房殿的精致,手藝也遠遠不如椒房殿食官老到,可是一瞬間,還是仿佛將他從戰火連天的邊城帶回到了溫暖綺麗的椒房殿。

“自你離開之後,我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這個手藝的菜了。”劉盈輕喟。

張嫣嫣然而笑,“那你可要好好嘗嘗,這是我指點廚子做的,你瞧瞧味道可好。”纖細的手指捧在漆碗上,好像漂亮的百合花花開。

“與從前的味道一樣。”劉盈就著她手中的小匕嘗了一口,唇角微揚,笑意明朗,“——可惜,不是阿嫣你親手做的。”

張嫣心中黯然。此時情景,她是真有有心為劉盈洗手作一次羹湯的。只可惜,自己在中饋之上匱乏無力,不願反讓劉盈難為。

“既有佳肴,如何能無美酒?”她揚眉笑起來,接過一旁青葵捧過來的酒樽,放在堂下的紅泥火爐上微溫,“這是我剛到沙南時親手釀的酒,那時候沙南還有著桃花開,我便用桃花入酒為釀,酒成之後,埋在院中的紫藤花樹下。後來,孟觀回到沙南,什麽都沒取,偏把這罐酒給帶回來了。”左手牽袖,用木杓挹取了,雙手捧著遞到劉盈面前,“舅舅不妨嘗嘗看。”語笑嫣嫣,吐氣如蘭。

淺口圓肚耳杯之中,酒湯色澤清澄,芳香撲鼻。用桃花沁過的酒,也就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,經過小半年的發酵,成了一種深碧的色澤。

“好酒。”劉盈大口飲盡,不禁擊節讚道,“此酒既出,百酒盡退位也。”唇邊尚含著笑意,見張嫣殷殷相望,奇道,“阿嫣,你不飲麽?”

絕望的情緒蔓延開來的時候,張嫣凝望著他,深深的,深深的,像是要將這張熟悉的容顏刻到自己心裏去。唇邊噙出哀傷的笑靨。

“阿嫣……”劉盈心中一怔,哐當一聲,手中的耳杯落在地上,澄清的酒液濺在衣擺之上,滲透了,他卻沒有力氣擡手擦拭。“你……”

他的腦中開始昏沈。心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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